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中的鲁迅与顾颉刚

时间: 2024-10-31 06:13:22 |   作者: 真空型等离子清洗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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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中的鲁迅与顾颉刚

  鲁迅研究领域不乏公众感兴趣而长期未曾深入研究的问题,这主要因本领域只关注宏大叙事的思维习惯所致,有些论者却归因于“神化”鲁迅的政治需要而为贤者讳的护短。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和鲁迅与顾颉刚的交恶就属此类,世纪之交由顾颉刚著作出版再度提起并引起关注。实际上就事件发生、发展到事实上结束的过程看,“抄袭”案在其发生之时就已结案:顾颉刚和陈西滢尽管私下、公开都断定鲁迅抄袭,但他们自始至终只有“剽窃”“蓝本”之类含糊说词,拿不出充分必要的证据。如此,当时的学术界、特别是中国小说研究领域自然会有公论。“抄袭案”之所以发生,表面是私人事件,实则是“女师大风潮”中支持和反对的两派斗争。将其看作个人恩怨,从顾颉刚和陈西滢一面的确如此,顾颉刚之“告陈通伯”鲁迅“剿袭盐谷温”,目的并非是维护学术道德、严肃学术规范,而是帮朋友攻击论敌;陈西滢对鲁迅的人身攻击,是为暗护凌叔华。从鲁迅一面则更多体现公心:鲁迅是从私人事件观察社会人心黑暗,将论敌射来的暗箭用作反击利器,帮同一战阵中的伙伴打赢一场硬仗,同时洗刷冤枉、维护了个人名誉。鲁迅的反击,其动机、目的和效果都非仅限于私人恩怨,而是社会批判。

  关于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,以往读者仅从鲁迅的文字得知双方互有恶感[1],而对鲁、顾交恶的原因,在百年鲁迅阅读、研究史上,鲜有专文探究。直到世纪之交,顾颉刚之女顾潮在为其父作的年谱和传记中涉及此事[2],特别是《顾颉刚日记》《顾颉刚全集》先后在台湾和中国大陆出版[3],读者才从中了解到顾颉刚一面有关鲁、顾交恶的说法。据顾氏日记,鲁迅与他结怨的原因是,“由于我告陈通伯(即陈源,笔名西滢,字通伯——笔者注),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剿袭盐谷温《支那文学讲线]。此说引发公共空间热议,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、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一度成为热点线],并因文化政治立场不同,学术标准分歧,导致思想观点对立,甚至选边站队。由此催生了王富仁先生精彩的系列论文,将鲁、顾冲突作为现代中国文化转型诸多矛盾中的典型个案,从学术思想门派理路及个人学识、史识、胆识等多层面系统梳理论述[6]。此后,有关争论逐渐偃旗息鼓。

  然而,争论热度降温,并不代表问题全部澄清。鲁、顾交恶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否确如顾颉刚所说,由于他告陈西滢“鲁迅剿袭盐谷温”,就是应做细致探讨的问题。王富仁是从现代文化学术思想的宏观视野廓清问题,对具体事件探析则基本从略;其他研究者的功夫大多分布在在以下两点:一是搜集原初资料,梳理鲁迅与顾颉刚交恶过程的线];二是将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与盐谷温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进行文本细读比对,在此基础上,将两书置于现代学术体制创建背景中,扎实探讨两书及其作者治学的异同[8]。这些研究是极有价值的。在讨论以上问题时,有关鲁、顾交恶的最主要的原因,有人认同顾颉刚所言[9],并沿着顾颉刚提供的思路争鸣、探寻、解释。这里的问题是,顾颉刚“告陈通伯”“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剿袭盐谷温”,其详情鲁迅如何得知?也有人不认同顾颉刚的说法,但对此一笔带过,并未深究[10]。而与此关联的问题是,此案中鲁迅和顾颉刚各自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和做法?虽有对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事件相关史料的梳理,但尚欠缺深度分析。

  判断鲁迅和顾颉刚对待此事的态度,需谨慎研判史料。鲁、顾有关此案的两类文本差别显著,尤其有必要注意一下的是,截然相反的写作用意与客观作用:鲁迅有关“抄袭”事件的言说,只有三次,都是公开发表的文章,前两篇是对陈西滢的回应,或曰笔战中的“反击”[11],后一篇是对此事件的总结,他等待了十年,才有机会做结论[12],而《鲁迅日记》不记,书信未提;顾颉刚涉及鲁迅抄袭的文字,只是日记和书信,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。鲁迅杂文是在没有的社会环境中公开表达个人意见,不能触犯权力禁令又得经受公众检验,所以必须事实清楚、逻辑严密、行文严谨。鲁迅有关“抄袭”事件的文字从未提及顾颉刚,可断定,对顾颉刚在此事件中的参与度或起到的作用,他并未掌握确凿证据,书信、日记都不提,可见也不怎么重视;顾颉刚日记则是在绝对安全状态下的私人书写,主观性强,直抒胸臆、少有顾忌、甚至罔顾事实也无所不可,然而顾氏日记又是准备日后公开的,明显以他人为读者。那么,依顾氏说法,陈西滢发布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流言来源于他,这当然可信;但据顾氏揣测判断鲁迅的态度,却未必可靠。本文认为,顾氏所言无疑是重要史料,但是,史料的真实不等于事实的真实。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发生70年后,在摆脱政治意识形态干扰的当下,再来研究这桩纯属私人纠纷的旧案,其意义在于:通过客观解读原初史料,深度探察相关细节,分清夹杂于私怨中的公心,彰显鲁迅与顾颉刚在处理个人恩怨中的格局与气度。

  鲁迅文字中对顾颉刚的格格不入,是到厦门大学之后才出现的。在北京时交往不多,两人日记均记有几次正常来往。到厦大后,最初北京同去的几位“同室办公,同桌进食”[13]。不几天,《两地书》中鲁迅流露对顾颉刚的观感:“浅薄”“语言无味”[14]。同事二十多天,鲁迅就谈到两人关系的微妙:“这人是陈源之流,我是早知道的,现在一调查,则他安排的羽翼,竟有七人之多,先前所谓不问外事,专一看书的舆论,乃是全都为其所骗。他已在开始排斥我,说我是‘名士派’,可笑。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帝王万世之业,不去管他了。”[15]随着共事时间加长,了解越深入,鲁迅私信中有关顾颉刚的负面信息和评价越多。重要的事有二,其一、对章廷谦(川岛)厦大谋职,顾颉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[16],鲁迅评价其为人“阴险”[17]。其二、厦大风潮中,顾对校长林文庆的态度为鲁迅所不齿,《两地书》称:“这里所要的人物,是:学者皮而奴才骨。他们却连皮也太奴才了。”[18]尽管如此,鲁迅并未公开自己的恶感,只是尽量少与来往[19]。所以,直至鲁迅离厦任教中山大学,顾颉刚没觉察出鲁迅“恨”他。

  顾颉刚日记与书信多次言及的“由于告陈通伯”鲁迅“恨我刺骨”之说,是在得知鲁迅到中山大学,拒绝顾所引荐的教员之后,顾颉刚分析原因而得出的结论。研究者常引用的说法有三次,集中于1927年2、3月间。一、最早是顾氏1927年2月11日日记补记:

  宾于告我,闻川岛言、鲁迅说,“宾于、式湘因为是顾颉刚荐的,所以偏偏不用。”他现在正托川岛觅国文教员。按,鲁迅对于我的怨恨,由于我告陈通伯,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剿袭盐谷温《支那文学讲话》。他自己抄了人家,反以别人指出其剿袭为不应该,其卑怯骄妄可想。[20]

  二、1927年3月1日日记,总结鲁迅之所以恨他,首因仍然是“揭出剿袭”:

  1.揭出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之剿袭盐谷温书。2.我为适之先生之学生。3.与他同为厦大研究教授,以后辈与前辈抗行。4.我不说空话,他无可攻击。且相形之下,他以空话提倡科学者自然见绌。[21]

  因鲁迅在那边做教务主任,他因我指出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蓝本,恨我刺骨,时时欲中伤我也。[22]

  这都是事过之后倒推前因,并非事发当日的记述。顾氏如此归因,是因感到鲁迅的敌视而揣测,不是依据事实推论。这种揣测,无意中显露顾氏的心理:他原以为,自己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中的作为,鲁迅不可能得知;直到从传言得知鲁迅与他势不两立,才觉出事情严重,而能解释这种严重程度的,必然就容易联想到暗中严重损害鲁迅之事。

  顾氏涉及此事,说法前后不一,强化了这一归因之揣测意味。在1975年顾颉刚致陈则光信中,原来言之凿凿的所谓“剿袭盐谷温书”,又变成了这样说法:“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列了一个关于《红楼梦》人物的关系表,而这个表系从日本人盐谷温《支那文学讲话》中钞来的,我用考据学的眼光看,认为鲁迅应该写出出处。并把这种想法讲给陈源,也告诉了孙伏园。”[23]原先陈源的“整大本的剽窃”说、“蓝本”说,显然不只“《红楼梦》人物关系表”是“钞来的”,而按此信,顾氏指出的问题仅是“应该写出出处”。

  如果仅是指出“人物关系表”的借用,鲁迅不会因此恨他刺骨的。一者“《红楼梦》的人物关系”不属于研究成果,列出一张“人物关系表”对热心读者都算不得难事,因为人物关系是小说给定的,其“出处”是《红楼梦》文本。二者“《红楼梦》人物关系表”借用自盐谷温,鲁迅就不认为这是“抄袭”,在答复陈西滢“蓝本”说的《不是信》一文中,鲁迅就说过:“还有一张《贾氏系图》也是根据他的”。按顾氏“告诉孙伏园”的说法,鲁迅至多对《贾氏系图》是否注出处,与顾颉刚看法不同而已,不可能因他告诉孙伏园就怀恨在心。

  由上述可见,即使依据顾颉刚一面的陈述,此说也只是顾氏对鲁迅的猜测。而从鲁迅方面看,不但并无佐证,也与此说相矛盾。

  鲁迅留下的所有文字,及同时代人的各种回忆鲁迅资料,找不到他在“抄袭”问题上对顾颉刚怀恨。依据《鲁迅全集》有关内容,鲁迅对顾恶感的记录,起始于厦门大学同事期间,二人矛盾公开于中山大学。中大在聘请鲁迅做文学系主任、教务主任之后,又聘请顾颉刚做教授,鲁迅阻止未果随即辞职[24]。随后矛盾继续升温,冲突激烈,以致于二人几乎对簿公堂[25]。其中确有鲁迅与“现代评论”派旧怨的连带,但主因应该是由于二人近距离接触、相处日久产生的纠纷导致。到厦门初期,尽管鲁迅感觉顾“‘面笑心不笑’,无线],但还是保持正常交往。如果因“抄袭”传言对顾“恨之刺骨”,那么,“抄袭”案发于二人赴厦门前一年,陈西滢暗指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整大本剽窃”的《闲线日,他早就得知林语堂为厦大聘请了顾颉刚,那么,他是可以阻止林聘请顾的,但是并没有;而在中山大学则是,听傅斯年说及顾颉刚可来任教,当即“勃然大怒”说:“他来,我就走”[27]。

  鲁迅不与顾颉刚共事的理由,在中山大学时就讲得很清楚:“此辈的阴险性质是不会改变的,自然不久还是排挤,营私。我在此的教务,功课,已经够多的了,那可以再加上防暗箭,淘闲气。所以我决计于二三日内辞去一切职务,离开中大。”[28]这正是由在厦大同事几个月才会有的了解。鲁迅这种躲避顾颉刚、不想与之勾心斗角的言论,也是从厦大开始,以后多次见于私信中。在厦门时曾向许广平表示对顾颉刚感到“头痛”:“你看‘现代’派下的小卒就这样阴鸷,无孔不入,真是可怕可厌。不过我想这实在难对付,譬如我去和此辈周旋,就必须将别的事情放下,另用一番心机,本业抛荒,所得的成绩就有限了。‘现代’派学者之无不浅薄,即因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。”[29]1934年郑振铎致信鲁迅,谈到他与顾颉刚的纠葛,鲁迅的回信又一次谈及对顾颉刚避之唯恐不远:“三根(指顾颉刚——据《鲁迅全集》注释)是必显神通的,但至今始显,已算缓慢。此公遍身谋略,凡与接触者,定必麻烦,倘与周旋,本亦不足惧,然而别人那有如许闲工夫。……在厦大时,即逢迎校长以驱除异己,异己既尽,而此公亦为校长所鄙,遂至广州,我连忙逃走……最好是不与相涉,否则勾心斗角之事,层出不穷,线]

  鲁迅在私信和公开发表的作品中,曾多次表达对顾颉刚的恶感,毫不避讳和掩饰,却从未涉及顾颉刚所谓“告陈通伯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剿袭盐谷温”。如果是知而不谈,显然违反常理。“抄袭”案当时几乎尽人皆知,鲁迅并无刻意掩盖之必要。比较他在此事上对陈西滢的态度,不必说当“剽窃”流言发表后,与陈对战的痛快淋漓;即使事过十年,当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日译本出版之际,鲁迅也不放过这一“报复个人私仇”的“机会”,称“我负了十年‘剽窃’的恶名,现在总算可以卸下,并且将‘谎狗’的旗子,回敬自称‘正人君子’的陈源教授,倘他无法洗刷,就只好插着生活,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。”[31]快意之色溢于言表。陈西滢散布的这一流言,如果鲁迅掌握确凿证据其来自顾颉刚,他不可能始终只字不提。

  按通常事理推测,顾颉刚认为导致鲁迅恨他的“告陈通伯”这事,鲁迅并不能确知详情,两人交恶主因也并非为此。

  如此推论,理由如下:第一,顾颉刚“告陈通伯”,是私下进行,鲁迅确知的可能性极小。当事人之一的陈西滢对此守口如瓶:无论在流言盛行时被要求举证[32],还是在十多年后胡适希望他应该有“绅士”风度、为鲁迅洗刷清白,陈都始终为顾颉刚保密[33]。他们二人对关系紧密的胡适都不肯讲,外人也难以知情。顾颉刚认为鲁迅知情,只是他本人疑虑[34],并没有提出支持其判断的事实依据。

  第二,鲁迅不应该认为抄袭流言出自顾颉刚。因为鲁迅了解顾颉刚并不具备评判两书异同所必需的知识结构。鲁迅在回应陈西滢所谓“抄袭”时,曾明言:“我以为恐怕连陈源教授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底细,因为不过是听来的‘耳食之言’”[35]。顾颉刚“告陈通伯”之说,证实了鲁迅对陈西滢这一判断,也最终落实了这“耳食之言”来自何人[36]。但是,鲁迅说“陈源教授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底细”,言外之意,除了指出陈对不甚了然的所谓“抄袭”,不能举证,只作模模糊糊地“揭露”是不负责任,还含蓄地表明,陈不具备评判抄袭与否的学力。一般认为,向陈西滢提供“剽窃”信息者,应该具备“揭露”的能力,起码能读懂研究中国文学的日文书。从专业和外语能力两方面,顾颉刚都不是合适的人。

  事实上陈西滢的确是听信顾颉刚之言——顾氏自己说的,当然不会假。那么,陈西滢怎么就相信顾颉刚的呢?据《顾颉刚日记》:陈西滢是“常至予家谈线],而顾另有两个关键朋友,郭绍虞和陈彬龢,都是盐谷书的译者。郭曾将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之小说部分,单独编译成书,书名就是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于1921年5月出版。鲁迅自1920年12月24日开始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,郭绍虞编译本出版的这一段时间,鲁迅油印讲义《小说史大略》也在北大与师大印发[38]。据施晓燕研究,1921年顾颉刚与郭绍虞联系非常紧密:顾颉刚4月底回乡,6月21日郭绍虞回乡,“次日即跟顾颉刚会面”,“6月30日‘绍虞自上海归,来谈。’(《顾颉刚日记》)如果没有见面,顾氏就给郭绍虞写信。”“郭绍虞来跟他会面的时候,郭氏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已经出版,那么,作为最好的朋友之一,所编译的新书请其阅读,是非常自然的事。”[39]而1921年4月顾颉刚为胡适的《红楼梦考证》四处搜寻资料,并且一直在读《红楼梦》,跟俞平伯、胡适讨论《红楼梦》研究事宜。在此期间,很可能“顾颉刚看了郭氏版本,又看了鲁迅的讲义,因为他关切《红楼梦》,在鲁迅的讲义里看到的《红楼梦》图表,即认为是抄袭盐谷温。”[40]在陈源与鲁迅因女师大风潮笔战之际,顾颉刚就把从郭绍虞编译本中“发现”的鲁迅抄袭告诉陈源,陈自然相信了[41]。这个推论是大致可信的。

  至于陈彬龢译本,因为翻译此书的宣传与“剽窃”流言同时,又于事后只出版了“选译”,据鲁迅的文字判断,他怀疑翻译出版的动机,也许正是为了证实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。此事留待下文详述。

  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并非孤立的事件,而只是“女师大风潮”中支持学生的“语丝派”与支持校长的“现代评论派”论战中的一个插曲,其发生的重要背景是“女师大风潮”。而之所以发生,也并不是陈西滢掌握了鲁迅剽窃的真凭实据,为维护学术诚信而揭出学术不端行为,如果是出于这样的目的,即便举证错误,也不失为公心;事实恰恰相反,陈西滢是为维护另一的当事人,即他当时的恋爱女友凌叔华,而报复鲁迅。

  陈西滢与鲁迅为“女师大风潮”笔战正酣之时,发生了凌叔华“抄袭”事件[42],陈疑心揭发凌叔华的文章为鲁迅所作,就在发表于《现代评论》的《闲话》中,一面将一支冷箭射向鲁迅:“我们中国的批评家有时实在太宏博了。他们俯伏了身躯,张大了眼睛,在地面上寻找窃贼,以致整大本的剽窃,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。要举个例么?还是不说吧,我实在不敢再开罪‘思想界的权威’”;一面暗护凌叔华:“‘剽窃’与‘抄袭’的罪名,在文学里,我以为只可以压倒一班蠢才,却不能损伤天才作家的。……至于伟大的天才,有几个不偶然的剽窃?不用说广义的他们心灵受了过去大作家的陶养,头脑里充满了过去大作家的思想,就狭义的说,举起例来也举不胜举。Ben Jonson的作品里有许多字句是从希腊罗马的作品里整段的翻出来的,而且基本上没有一个希腊罗马的诗人,历史家不曾在他的作品里留下些痕迹。托尔斯泰的杰著《战争与和平》里面讲战事的地方,就有整篇的抄袭。最显著的例莫过于莎士比亚了。他的剧本的事实布局,基本上没有一种不是借自他人。可是,你就指出了他们的剽窃,他们的作品也不会因之减色。”[43]这段话,就是揭发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的文章第一次公开亮相,显然主旨不是反对抄袭——对“整大本的剽窃”不愿“举例”,又拉上外国作家为文学创作中的抄袭辩护。陈西滢只是暗示读者:“思想界的权威”鲁迅“整大本的剽窃”[44];“宏博的批评家”也暗指鲁迅,此段话重点并非指出“剽窃”,而是挖苦“宏博的批评家”,暗示他是更严重的“剽窃”者,却盯着别人的抄袭。

  事实是,揭发文章并非鲁迅所作。在这场对决中,陈西滢为报复心造的仇恨,又相信了顾颉刚之言,将球踢进自己一方的球门。反而为鲁迅反击他提供了助力。

  陈西滢含含糊糊的暗示性“闲话”,鲁迅并未立即明确回应。只是在这篇《闲话》发表的第二天,鲁迅作《并非闲话(三)》,其中有这样一段:“有一种所谓‘文士’而又似批评家的,则专是一个人的御前侍卫,托尔斯泰呀,托她斯泰呀,指东画西的,就只为一人做屏风。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护此人,一面又中伤他人,却又不明明白白地举出姓名和实证来,但总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气,使那人不知道是说着自己,却又另用口头宣传以补笔墨所不及,使别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。”[45]简要的几句话,只是泛指其毁人名誉的“鬼蜮伎俩”,没有明确针对“抄袭”问题。

  这里必须要格外注意的是,鲁迅特别指出:“又另用口头宣传以补笔墨所不及,使别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。”当时尽管公开涉及鲁迅“整大本的剽窃”的文章,还只是这篇《闲话》,但在背地里的口头传播,造成的影响不小,鲁迅本人都听到了。他指出这一阴招,可以看作是对陈西滢暗示鲁迅“抄袭”的第一次反应。

  两个月过后,发生了陈西滢与周作人之间那场著名的笔战[46],由于周作人在《闲话的闲话之闲话》中说:“我知道在北京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,因为愤女师前途之棘,先章士钊,后杨荫榆而扬言于众曰:‘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’。”[47]两位名人名教授暗指陈西滢和徐志摩。第二天,陈西滢便写了这样一封信送到《语丝》编辑部:

  先生今天在“晨副”骂我的文章里,又说起“北大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,扬言于众曰,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。”这话先生说了不止一次了,可是好像每次都在骂我的文章里,而且语气里很带些阴险的暗示。因此,我虽然配不上称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授,也未免要同其馀的读者一样,有些疑心先生骂的有我在里面,虽然我又拿不着把柄。先生们的文章里常有“放冷箭”,“卑劣”一类的口头禅,大约在这种地方总能应用了吧?先生兄弟两位捏造的事实,传布的“流言”,本来已经说不胜说,多一个少一个也不打紧。可是一个被骂的人总情愿知道人家骂他的是什么。所以,如果先生还有半分人气,请先生清清楚楚回我两句线)我是否在先生所说的两位人里面?(2)如果有我在内,我在啥地方,对了谁扬言了来?

  鲁迅看到陈西滢这封信的当天即时反击,就在已准备发表的《学界的三魂》一文之后,加写了一段“附记”,鲁迅称“回敬他(陈西滢)一通骂街”[49]。这次反击也不是直接针对“抄袭”,而是针对其“双标”——鲁迅抓住了陈西滢信中骂周作人:“如果先生还有半分人气,请先生清清楚楚回我两句话……”,对照其《闲话》里暗示“思想界的权威”“整大本的剽窃”,反驳道:“按照他这回的慷慨激昂例,如果要免于‘卑劣’且有‘半分人气’,是早应该说明”“谁是剽窃,证据如何的。现在倘有记得那括弧中的‘思想界的权威’六字,即曾见于《民报副刊》广告上的我的姓名之上,就知道这位陈源教授的‘人气’有几多。”[50]这是鲁迅有关“抄袭”问题的第二次回应。

  陈、周的这次冲突,本来与鲁迅无关,但陈西滢在诘责痛骂周作人时,多次把“兄弟两位”拉在一起。又在《致志摩》的公开信中,全文专对鲁迅:称鲁迅“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”,“捏造的流言”正是自己的写照,“如赵子昂画马”,都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画的;又说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是“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”,“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,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,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。‘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’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。”[51]这是陈西滢第二次涉及鲁迅“抄袭”,也是第一次公开爆料“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抄袭盐谷温”。但是,此段话的重点在于:你自己抄袭就罢了,“何苦再去挖苦别人家抄袭”,目的还不是或主要不是揭发鲁迅抄袭,而是指责他还挖苦别人抄袭。

  于是,鲁迅才弄明白陈西滢对他的疑心:“因这一回的放泄,我才悟到陈源教授大概是以为揭发叔华女士的剽窃小说图画的文章,也是我做的,所以早就将‘大盗’两字挂在‘冷箭’上,射向‘思想界的权威者’。殊不知这也不是我做的。”[52]《不是信》一文是对陈西滢《致志摩》的逐一驳斥,讲明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与盐谷温著作的异同,只是此文内容之一小部分,却是鲁迅对所谓“抄袭”的正式答复,陈西滢从此无话。从陈的一面考虑,既然揭发凌叔华的不是鲁迅,那么,鲁迅是否抄袭他也就不提了。

  至此,关于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,实际上宣告结束。虽然仍有人作为私下的谈资,但作为学术性论题再未见于当时报刊。直至事过十年,借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日译本出版之机,鲁迅说:“我负了十年‘剽窃’的恶名,现在总算可以卸下”[53],对此案作了总结。

  由此过程可见,所谓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,实为由一连串误会导致的“乌龙案”。

  首先,是陈西滢对鲁迅和顾颉刚两人的误会。对鲁迅的误会,怀疑揭发凌叔华的文章为鲁迅所作,并非没有缘由,一是两篇文章均发表于孙伏园编辑的《京报副刊》,孙为鲁迅的学生。二是鲁迅熟悉俄国文学,又熟悉外国艺术。在二人因“女师大”事件笔战不可开交之际,容易怀疑到鲁迅身上。问题出在他对顾颉刚的信任,顾颉刚因“古史辨”爆得大名,陈西滢曾多次表示极为佩服其学问,当《古史辨》第1册出版印刷之际,陈就在《现代评论》推荐其为“新文学运动以来十部著作”之一,大力赞扬:“他用了无畏的精神,怀疑的态度,科学的方法又整理一遍几千年来的糊涂账,不多几年已经开辟了一条新路”[54]。加以顾氏有两位翻译盐谷温书的朋友,更增加“剿袭”说的可信度。

  当然,导致此案最重要的误会,是顾颉刚对鲁迅的误会。顾颉刚日记和书信中多有对鲁迅的误解。顾氏对鲁迅学问根底一无所知又想当然地看不起,在致叶圣陶和王伯祥的信中说鲁迅:“他的历史研究是我瞧不起的”[55]。在1922年给刘经庵的信谈到周作人,曾有这样的话:“周先生呢,他是一个鼓吹文学的人。他对于文学确有心得,不是随便剽窃的,这是我们大家可以相信。”[56]对此,施晓燕认为:“鲁迅从1920年底就开始教授《中国小说史略》讲义,不得不让人怀疑他这句线]

  顾颉刚大概不知道,其实,北大开设小说史课程,初定就是周作人讲授,而周作人之所以答应这授课安排,依仗的却是鲁迅的中国小说研究。《知堂回想录》说:“还有一件事也是发生在一九二〇年里,北大国文系想添一样小说史,系主任马幼渔便和我商量,我一时也麻胡的答应下来了,心想虽然没有专弄这样的一个问题,因为家里有那一部鲁迅所辑的《古小说钩沉》,可以做参考,那么,上半最麻烦的问题能解决了,下半再敷衍着看吧。及至回来以后,再一考虑觉得不很妥当,便同鲁迅说,不如由他担任了更是适宜,他虽然踌躇可是终于答应了,我便将此意转告系主任,幼渔也很赞成,查鲁迅日记,在一九二〇年八月六日项下,记着‘马幼渔来,送大学聘书’,于是,这一事也有了着落。”[58]如果顾颉刚事先了解,鲁迅到北大讲授中国小说史课程,原来是这么一个来历,那么,他既然“可以相信”周作人“不是随便剽窃”,就应该更“可以相信”鲁迅“不是随便剽窃的”。

  自己不通日文,又非文学专业研究者,能读的只是盐谷温书的节选译本,就据此判定鲁迅“剿袭”,不能不说顾颉刚这种自信太盲目。尤其是,当时鲁迅要陈西滢明说抄袭“证据如何”,他们不能举证。事过十年,增田涉日译本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出版之时,孙俍工译盐谷温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全译本早已出版,鲁迅再度明言“陈源教授”“无法洗刷”,将插着“谎狗的旗子生活”,“一直带到坟墓里去”,陈西滢仍然没能举证。到1936年胡适复苏雪林信,认为“盐谷一案,我们该为鲁迅洗刷明白”[59],陈也不再提此事。顾颉刚则始终一声不响。这不是对待严肃的学术诚信争议应有的态度。

  但是,这期间顾颉刚并不是没有为此做什么。陈彬龢译本出版于1926年3月,据邱焕星考证,陈彬龢第一次出现于顾氏日记是1925年2月3日,在陈彬龢译本出版前顾颉刚审读过译稿[60],“到(1926年)11月21日陈西滢在《现代评论》第一次暗示鲁迅抄袭之前,顾的日记先后记载他和陈彬龢面谈八次、通信两次。相对于郭绍虞,顾颉刚通过审稿或者从陈彬龢那里得出‘抄袭’结论的可能性更大。”[61]这个判断有道理,因为如果从陈彬龢得不出“抄袭”结论,也就不会有“告陈通伯”一事。至少应该是:如果读郭绍虞译本得出“抄袭”结论,在陈西滢暗示鲁迅“整大本剽窃”发表之前,并没有在陈彬龢这里被推翻。但是,翻译盐谷温书用了近一年时间,最后出版的译本,对于被称为抄袭蓝本的“小说部分”,却只“选译”出5000字。正如鲁迅所说,“将五百余页的原书,译成了薄薄的一本,那小说一部分,和我的也无从比对了。”[62]如果“从陈彬龢那里得出‘抄袭’结论”,那么,最终却并不译出,真匪夷所思。鲁迅更可能是这样认为:因为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与盐谷温书中的“小说部分”研究对象都是中国古代小说,史实不能不基本相同,粗略地阅读比较两书,的确容易“得出‘抄袭’结论”;但是待到翻译起来,就需仔细研读,这才发现“抄袭”说难以成立。然而,陈西滢却早已将“冷箭”放出。这也就可以解释,为什么从陈西滢到顾颉刚,关于鲁迅抄袭的说法一变再变:最初的流言是“整大本的剽窃”;两个月后就变成“蓝本”说,鲁迅就嘲笑说,罪名“比先前轻得多”[63];而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顾颉刚致陈则光信里,就变成只是《红楼梦》的一幅“贾氏系图”未标注明确出处的问题。

  总而言之,所谓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,实际上没能“指出”鲁迅抄袭,反倒弄得陈西滢狼狈,顾颉刚心理紧张。

  鲁迅对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抄袭问题的态度,公共空间多有谈论,常用“痛恨”“愤怒”之类字眼,总之就是鲁迅气愤异常。这实在渲染过头。诚然,无端遭恶意中伤,任何人很难不生气,但要说鲁迅非常愤怒,却不见得。细读鲁迅的有关文字,最初是较为冷淡。两个月之后的明确反击,明显表露的并不是怒气,而是些许兴奋和痛快。

  当陈西滢将“剽窃”的冷箭射向“思想界的权威”之时,鲁迅并无明确反应。对比此前陈西滢“某籍某系”的《闲线],鲁迅在《现代评论》出版之日读到,当晚即写出《并非闲话》予以驳斥,明显地这次很是冷淡。如果不是两个月之后发生了陈西滢与周作人为“叫局”问题的笔战,如果陈西滢在与周作人笔战中不一再连带骂鲁迅,或许,鲁迅一直都不会搭理关于自己的“剽窃”流言。

  两个月之后的反击,就是《学界的三魂》一文之“附记”,却是异常快速:1926年1月25日,鲁迅去北大讲课,在新潮社看到陈西滢给周作人的信(即上文所引《西滢致岂明》),当晚写出“回敬他一通骂街”的那段线日)写成的《学界的三魂》之后,刊登于2月1日出版的《语丝》。而《西滢致岂明》发表于1月30日的《晨报副刊》。鲁迅称“杂文是感应的神经”,在论战时往往是迅疾回击。当然,这次回击不是为了辩白“剽窃”,而是为反击侮辱女学生的流言。在“女师大”事件中,章士钊、杨荫榆发表的公文和启事,隐含污蔑侮辱女生“品行”之意,其拥护者也私下散布侮辱女学生的流言,而徐志摩在1月13日《晨报副刊》上有一篇《闲话引出来的闲话》,称赞陈西滢“对女性的态度,那是太忠贞了”。于是,周作人就写了《闲话的闲话之闲话》,直接寄给徐志摩,不想徐就在《晨报副刊》发表出来。周作人文章揭露陈西滢、徐志摩扬言于众的“女学生都可以叫局”流言,是从张凤举听来的,但是,当陈西滢《致岂明》一信质问周作人:“我在啥地方,对了谁扬言了来?”张凤举却不愿公开在报刊对骂,不肯作证。如此一来,周作人不指名地痛骂“新文学运动的两位名人名教授”,被指责成了“捏造流言”。

  陈西滢骂周作人“阴险的暗示”是“卑劣”,而在鲁迅看来,这正是对其“请君入瓮”。陈西滢暗示他“抄袭”的那支冷箭正在手里,于是,迅疾出手给他射回去,直击其“双标”,帮周作人挽回被动。鲁迅此时提起陈西滢中伤他“抄袭”,是将流言化为助战神器,为女师大学生和支持学生的教师助力,此举出于为公之心,报复了私仇实则是顺便。

  直到《不是信》一文,鲁迅才正式答复“抄袭”一事。此文往往被认为是专为“抄袭”而作,实际上也是以讹传讹。首先,以“不是信”为题,就具反击意味,这是反驳《西滢致志摩》公开信的,全文字数8500余,而有关“抄袭”的文字,包括引陈西滢原文在内,也只有1300字。《西滢致志摩》全篇约五千字,罗列了鲁迅一系列罪状,“抄袭”问题只是“罪状”之一,只有200字。但是,“整大本的剽窃”流言已久,口头传播也使得北京学界都明白这是指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所以,当时读者更加关注鲁迅对此如何辩解。李霁野曾回忆:

  1926年陈源在《晨报副刊》上发表一封公开信《致志摩》,除捏造事实攻击鲁迅先生外,并说他的“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里面的‘小说’一部分。”在这以前,陈源也在《闲话》里暗暗影射这本书是“整大本的剽窃”。当时许多读者不明真相,都急于要看鲁迅先生对于陈源加给他的罪状怎样辩解。我们几个朋友去访问鲁迅先生,他的精神很轻松愉快,将答辩文章的主要内容随谈随笑告诉我们了。他说原想将盐谷温这部分书翻译出来,让读者们去客观的明了真相;可是觉得不值当费这样多精力,作罢了。[65]

  1926年1月30日的《晨报副刊》,满载着徐志摩《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》和陈西滢《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》,全部针对周氏兄弟,人称“攻周专号”。其中针对鲁迅的攻击,几乎都出于误会,鲁迅《不是信》一一作答。陈西滢在此次“叫局”事件中硬把鲁迅拉进来,既为鲁迅提供了武器,又给了他辩解的机会,其实是失策的。李霁野的回忆还说:“这篇驳斥的文章题为《不是信》,在《语丝》上发表。《语丝》未到时发售处就挤满了人,《语丝》一到就抢购完了。”[66]

  这场笔战,很快以“现代评论派”认输收场,徐志摩在2月3日的《晨报副刊》上就要大家“带住”,称双方是“混斗”,并“声明”“本刊此后不登载对人攻击的文字”。最后,连当时远在天津的胡适都给双方写信“劝架”[67]。

  回忆《语丝》这与“女师大事件”是有点分不开的……陈源的文章说俏皮话的确有点工夫,就只可惜使用在邪路上,为了替代表封建势力的女校长说话,由俏皮而进于刻薄卑劣,实在够得上“叭儿狗”的称呼,但是若不是鲁迅的这枝刚强有力的笔,实在也不容易打倒他。我自己就曾经吃过一个小亏。有一次陈源对一些人说,现今女学生都可以叫局。这句话由在场的张定璜(凤举——笔者注)传给了我们,在《语丝》上揭露了出来,陈源急了,在《现代评论》上逼我声明这话来源,本来是要据实声明,可是张定璜竭力央求,不得不中止了,答复说出自传闻,等于认错,给陈源逃过关了。[68]

  时隔30年,周作人仍然怀念这段“兄弟失和”之后,并肩作战的时光,感念鲁迅文章的力量。

  鲁迅的反击,超越了私人恩怨的争斗,甚至超越了“女师大风潮”,是更广义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,他认为“有些个人代表或一种世态,骂他并不出于私怨,只是借此批一批社会的嘴巴罢了。社会是冥顽的。”[69]瞿秋白在《鲁迅杂感选集序言》中说:“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《华盖集》正续编里的杂感,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,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,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。其实,不但陈西滢、就是章士钊(孤桐)等类的姓名,在鲁迅的杂感里,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,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。他们个人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。”[70]如此评价鲁迅杂感的社会批评方法,也为鲁迅所首肯:“看出我攻击章士钊和陈源一类人,是将他们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的一点来的,也还只有何凝一个人。”鲁迅也表达过对若干读者的失望:“但读者不察,往往以为这些是个人的事情,不加注意,或则反谓我‘太凶’。我的杂感集中,《华盖集》及《续编》中文,虽大抵和个人斗争,但实为公仇,决非私怨,而销数独少,足见读者的判断,亦幼稚者居多也。”[71]“把他的被人误解为攻击个人的某些斗争,也给以正确的分析和评价,认为他的动机、目的和效果都在社会的时候,他就认为这种评价,要比任何对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地位的评价有意义得多了。”[72]

  那么,鲁迅认为抄袭流言与顾颉刚没关系吗?也未必。鲁迅倒非常有可能相信顾颉刚在其中做了什么的。这大概得等到1926年夏天,鲁迅见到陈彬龢“选译”的盐谷温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之后。鲁迅在去厦门之前,与顾颉刚交往极少,顾颉刚有通日文的好友郭绍虞和陈彬龢,鲁迅能否知道很难说,他没有提起过郭绍虞译本,可能不知盐谷温书还有个名为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节译本[73]。而陈彬龢的译本,他是早听说了。

  反击陈西滢的《不是信》一文,发表于1926年2月8日《语丝》周刊第65期,同年10月收入《华盖集续编》出版,此文在发表和收入杂文集时,两次谈到陈彬龢这个译本,透露出鲁迅判断“抄袭”流言的某些信息。

  《不是信》中,在答复陈西滢“抄袭”问题之后,紧接着说道:“好在盐谷氏的书听说(!)已经有人译成(?)中文,两书的异点如何,怎样‘整大本的剽窃’,还是做‘蓝本’,不久(?)就可以明白了。”[74]说的就是陈彬龢译本,可见此译本还在翻译中就已经发布“译成”和“不久”出版的消息,鲁迅对盐谷氏书“译成中文”甚为期待,但又怀疑其出版消息。这段文字透露的信息值得玩味:1.鲁迅首先郑重提示此消息是“听说”的,“听说”后面加上“!”——就在此文中,他特地声明,自己“述听来的类似‘流言’的用‘听说’”[75],据此能判断,鲁迅听说的这一条消息与抄袭流言相关,属于同一来源,这个译本翻译出版的目的和相关消息发布,是针对其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的。2.在“已经有人译成中文”的“译成”二字之后打“?”,意谓鲁迅对“译成”是怀疑的,因为他相信,如果真的译成,“抄袭”说就会自灭。3.“不久就可以明白了”一句也成疑问,因而“不久”之后也紧跟了“?”。

  半年之后,即1926年夏天,鲁迅见到了陈彬龢译本,事实正如他所预料:“盐谷教授的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的译本,今年夏天看见了,将五百余页的原书,译成了薄薄的一本,那小说一部分,和我的也无从比对了。广告上却道:‘选译’。措辞实在聪明得很。十月十四日补记。”[76]这是鲁迅在为《华盖集续编》结集出版编辑旧稿之时,于《不是信》一文中“好在盐谷氏的书听说(!)已经有人译成(?)中文……”这段话之后,又添加的一段。由这段补记,尤其鲁迅评价陈彬龢译本广告的用词:“‘选译’。措辞实在聪明得很”,可推断鲁迅言外之意:原本谣言制造者是相信鲁迅抄袭的,但是,等到认真对读了盐谷温和鲁迅的书,才决定不全部译出了,因为全部译出,不能证实鲁迅抄袭,反而证明“抄袭”“剽窃”之说是谎言,于是,只好“选译”。此时鲁迅非常有可能判断顾颉刚在此事中发挥了作用,因为该书的出版说明中称,译者是顾颉刚的朋友,《序》中也提到翻译出版此书是得到顾帮助的[77]。鲁迅见到陈彬龢“选译”本时,就可判断顾颉刚在抄袭事件中有所作为。但是,却未必能确知流言源自顾颉刚。鲁迅能想到的是顾氏会相信、特别是大加传播流言[78]。

  鲁迅尽管已知顾颉刚“就是陈源之流”,但最初还是正常交往,交往中也没有因私废公。顾颉刚需要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明版《封神演义》资料,鲁迅还请日本友人帮他抄出寄来[79]。因为学问是公事,“为学术”是从大处着眼。值得一提的是,鲁迅此事能帮上顾颉刚,正是通过盐谷温:帮顾颉刚抄书的日本友人,应该是盐谷温的女婿也是其弟子的辛岛骁,因为“佩服那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”,辛岛骁带着盐谷温给鲁迅的信,于1926年到北京“向作为学者的鲁迅表示敬意,向他请教”[80],见面礼之一就是日本内阁文库所藏书目[81]。

  再后来,鲁迅反感于顾颉刚安插亲信,搬弄是非;更讨厌其反对民党,巴结谄媚权势。即便如此,他也为了大局——“为从北京请去的教员留面子,秘而不说”[82]。鲁迅离开厦大,一半的缘由是躲避顾颉刚[83],到中山大学后,当然不愿再与其同事,“留面子”已无必要,也就不掩饰,但也不过是辞职而已。

  冲突升级是由于孙伏园刊登在汉口《》副刊的文章,述及鲁迅辞职的原因,引用鲁迅来信说,是由于“在厦门那么反对民党,使兼士愤愤的顾颉刚”来“做教授”[84]。顾颉刚认为这是对他“强烈之攻击”,拟“提起诉讼,听候法律解决”,致信鲁迅“暂勿离粤,以俟开审”[85]。孙伏园发表此信难说是鲁迅授意,鲁迅给章廷谦信说,不知《》副刊登的是哪封信。

  在北伐节节胜利的形势下,顾颉刚改变了原先反对民党的态度,鲁迅并不相信是其思想转变认识提高,而是看作投机。联系他曾经讽刺“现代评论派”,原是在北京拥护段祺瑞、章士钊,反对民党的,但北伐胜利后却纷纷南下“革命”,正如辛亥革命后旧势力的“咸与维新”一样;鲁迅嘲讽地预言:“只要旗插远去,恐怕‘孤桐先生’(章士钊)也会来革命的。不成问题了,都革命了,浩浩荡荡。”[86]这是鲁迅对当时中国局势的判断,那么,“反对民党的顾颉刚竟到这里来做教授”一语,批判的矛头实际指向中大掌权的政客,而非顾颉刚。鲁迅与“现代评论”这个知识分子派别的对立,对他们由拥护北洋政府转向革命的不信任,评判的是知识分子群体的某一派别,并非由于私怨专对顾颉刚。

  此时正值“清党”,鲁迅在中大反对军人进校抓捕学生,他曾经力主营救被捕学生而失败,他的辞职,引来各种谣言,被说成嫌疑,“已经逃往汉口”,稍有不慎就会处于危险之境。《三闲集·序言》回忆:“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”,“吞吞吐吐”“没有胆子直说”。鲁迅此时对近乎绝望。顾颉刚在日记中庆幸:“予此来有最幸运之一事,则清党是也”[87]。“清党”帮他最终任职中大并挤走鲁迅,此时,他又要跟鲁迅打官司,个人恩怨至此升级到借由政治力量或法律解决。

  鲁迅研究领域不乏公众感兴趣而未曾深度研究的问题,一经炒作往往成为热点话题。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和鲁迅与顾颉刚的交恶就属此类,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不曾提及,即使《鲁迅年谱》《鲁迅传》也仅在介绍涉及“女师大风潮”的鲁迅作品时一笔带过。这类话题长期少人深究的原因,主要是本领域受政治意识形态极度影响的思维习惯所致:只关注宏大叙事。而当下有些论者却归因于“神化”鲁迅的政治需要而为贤者讳的护短。其实,研究者大都以为这是私人交往中的平常事,尤其鲁、顾交恶。虽说鲁迅不是平常人,但他生活工作中与人产生恶感或摩擦也正常。当然,如果作为广义的社会文化现象考察,也有大文章可做;不过鲁迅研究领域可做的大文章实在太多。所以,如此重要的话题,只能在当事人之一的顾颉刚再度提起并有公共空间热议,才引起研究界关注。然而,在鲁迅早已走下神坛之后,还有的人觉得推倒鲁迅就是思想解放,甚至罔顾事实诋毁鲁迅也是思想自由,于是不断有关于鲁迅的翻案文章。借用一幅《红楼梦》“人物关系表”,就上升到抄袭,实属小题大做[88]。

  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,实际上在其发生之时就已经结案,因为就事件发生、发展到事实上结束的过程来看,顾颉刚和陈西滢尽管私下、公开都断定鲁迅抄袭,但作为学者的他们应该清楚,证据确凿才是关键,可是他们自始至终只有“剽窃”“蓝本”之类含糊说词,拿不出充分和必要的证据。如此,当时的学术界、特别是中国小说研究领域自然会有公论。判定是否学术不端行为,本研究领域自有标准,而被顾颉刚推崇为“对中国小说史研究贡献最大”,“做了开山工作”的胡适,在鲁迅逝世之初就下了结论:“陈通伯误信小人之言”,“说鲁迅抄袭盐谷温,真是万分的冤枉。”胡适是陈西滢、顾颉刚所属圈子的精神领袖,陈、顾不要“绅士架子”,胡适需要有。

  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之所以发生,表面是私人事件,深层原因远非个人恩怨所能解释。顾颉刚说“现代评论派”与“语丝派”的矛盾,源于北大留学英美派与留学法日派的矛盾,现今也有学者沿袭此说,将陈西滢与鲁迅的冲突归于这两派的矛盾。但是,鲁迅与陈西滢最早结怨,就不是私人恩怨,而是源于“女师大风潮”。鲁迅《并非闲话》首次针对陈西滢,是驳斥其《闲话》中所谓“女师大风潮”有“某籍(浙江籍)”“某系(北大国文系)”的人暗中鼓动的流言。在此之前,二人同属新文化新文学阵营,并无任何私人恩怨。随后,二人一个反对校长一个反对学生,笔战多个回合。在此过程中,发生凌叔华抄袭事件,由于陈西滢疑心鲁迅揭发凌叔华,又由于顾颉刚告诉他“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剿袭盐谷温”,随之发生由他传布的鲁迅“抄袭”问题。所以,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“抄袭”案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学术诚信问题,而是“女师大风潮”中支持和反对的两派斗争。若说个人恩怨,那么,从顾颉刚和陈西滢一面看是成立的,顾颉刚之“告陈通伯”,目的并非是维护学术道德、严肃学术规范,而是帮朋友攻击其论敌;陈西滢对鲁迅的人身攻击,也是为暗护凌叔华。在鲁迅一面,则是从私人事件观察社会人心黑暗,将论敌射来的暗箭作为反击利器,帮同一战阵中的伙伴打赢一场硬仗,同时洗刷冤枉、维护了个人名誉。鲁迅的反击,其动机、目的和效果都非仅限于私人恩怨,而是社会批判。

  [基金项目]山东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“鲁迅与左翼文艺诸问题”(编号:19CQRJ04);山东省第二批齐鲁文化名家课题“改革开放四十年鲁迅研究热点问题综论”之阶段性成果。

  [1] 《两地书》“厦门—广州”一集中鲁迅致许广平信多次提及顾颉刚,其中有对他与顾颉刚矛盾的简叙,也有对顾言行的评价等;《三闲集》中收录了《辞顾颉刚教授令“候审”》,并附有顾颉刚“暂勿离粤”“听候法律解决”的来信;另外,鲁迅在厦门、广州时期致章廷谦信,多次涉及顾颉刚。

  [2] 顾潮在《顾颉刚年谱》(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)中披露了一些鲁迅、顾颉刚关系的资料;《历劫终教志不灰——我的父亲顾颉刚》(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)中有鲁、顾交恶更多详细内容,曾遭到反驳(章培恒:《今天仍在受的伟大逝者》,《收获》2000年第5期)。

  [3]《顾颉刚日记》2007年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,《顾颉刚全集》201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。

  [4] 《顾颉刚日记》(第2卷),台北: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,2007年版,第15页。(本文所引《顾颉刚日记》均为此版本)

  [5] 从中国知网输入主题“鲁迅与顾颉刚”,搜索到近几年在期刊发表的论文有24篇;以“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抄袭”为关键词搜索到的篇数也不少;而更多见于报纸和网络的有关此话题的文章,中国知网大都未收录。

  [6] 王富仁系列论文结集成《鲁迅与顾颉刚》一书,商务印书馆2018年出版。

  [7] 桑兵:《厦门大学国学院风波——鲁迅与现代评论派冲突的余波》,《近代史研究》2000年第5期;施晓燕:《顾颉刚与鲁迅交恶始末》(上),《上海鲁迅研究》2012年夏;施晓燕:《顾颉刚与鲁迅交恶始末》(下),《上海鲁迅研究》2012年秋;邱焕星:《鲁迅与顾颉刚关系重探》,《文学评论》2012年第3期。

  [8] 鲍国华:《鲁迅〈中国小说史略〉与盐谷温〈中国文学概论讲话〉——对于“抄袭”说的学术史考辨》,《鲁迅研究月刊》2008年第5期;赵京华:《鲁迅与盐谷温——兼及国民文学时代的中国文学史编撰体制之创建》,《鲁迅研究月刊》2014年第2期;符杰祥:《“小说史略”学案的人言与著述》,见《文章与文事——鲁迅辨考》,上海:三联书店2015年版,第89-105页;施晓燕:《鲁迅〈中国小说史略〉与盐谷温〈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〉比对》,收入王锡荣主编:《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及文献国际研讨会论文集》,上海世纪出版(有限)公司、上海文化出版社,2016年版。

  [9] 这方面的代表性论文有:徐文海:《从〈南下的坎坷〉看顾颉刚和鲁迅的矛盾冲突》,《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》(社会科学版)2003年第5期;孙玉祥:《鲁迅为什么刻薄顾颉刚》,《百年潮》2004年第4期;邱焕星:《鲁迅与顾颉刚关系重探》,《文学评论》2012年第3期。

  [10] 王富仁认为:“鲁迅对顾颉刚的不满,实际并不因为、至少并不仅仅因为他‘揭发’《中国小说史略》‘剿袭’盐谷温《中国文学概论讲话》一事。”(《鲁迅与顾颉刚(三)》,《华夏文化论坛》2016年第1期)桑兵认为:“鲁迅是否知道顾颉刚的态度,则无明确证据”(《厦门大学国学院风波——鲁迅与现代评论派冲突的余波》,《近代史研究》2000年第5期)。

  [11] 分别是《学界的三魂》之文末“附记”和《不是信》,收入《华盖集续编》。

  [14] 《两地书·四二》,《鲁迅全集》(第11卷)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1年版,第119页。(以下所引《鲁迅全集》均为此版本。)

  [16] 鲁迅致章廷谦信(1926年10月23日)言及此事:“我实在熬不住了,你给我的第一信,不是说某君首先报告你事已弄妥了么?这实在使我很吃惊于某君之手段,据我所知,他是竭力反对玉堂邀你到这里来的,你瞧!陈源之徒!”(《鲁迅全集》第11卷,第490页。)

  [17] 参见鲁迅致章廷谦信(1926年11月21日),《鲁迅全集》(第11卷),第504页。

  [19] 《两地书·五〇》:“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,一切教职员,少与往来,也少说线] 《顾颉刚日记》(第2卷),第15页,第22页。

  [22] 《顾颉刚书信集》(第2卷),1927年3月19日致容庚信,北京:中华书局,2011年版,第172页。

  [23] 顾颉刚1975年3、4月间致陈则光信,《顾颉刚书信集》(第3卷),第529页。

  [24] 关于鲁迅在中山大学辞职原因,研究界至今有两种观点,过去一致认为是抗议“清党”抓捕杀戮学生;一种认为是因为顾颉刚的到来。鲁迅公开的理由是私人恩怨,即“顾某来周某就走”;抗议“清党”是鲁迅不敢公开的原因。

  [25] 参见《三闲集·辞顾颉刚教授令“候审”》,《鲁迅全集》(第4卷)注释【1】,第40-41页。

  [27] 许寿裳回忆:“有一天,傅孟真(其时为文学院长)来谈,说及顾某可来任教,鲁迅听了就勃然大怒,说道:‘他来,我就走’”(《亡友鲁迅印象记》,鲁迅博物馆、鲁迅研究室、《鲁迅研究月刊》选编:《鲁迅回忆录》专著上册,北京出版社,1999年版,第271页)。另,可参见鲁迅致章廷谦信(1927年5月30日),《鲁迅全集》(第11卷),第541页。

  [28] 鲁迅致李霁野信(1927年4月20日),《鲁迅全集》(第11卷),第540页。

  [30] 鲁迅致郑振铎信(1934年7月6日),《鲁迅全集》(第12卷),第477页。

  [31] 《且介亭杂文二集·后记》《鲁迅全集》(第6卷),第450-451页。

  [32] 陈西滢暗示鲁迅“整大本的剽窃”流言发表两个月之后,鲁迅在《学界的三魂》一文“附记”中说,陈西滢“要免于卑劣”,“是早应该说明……谁是剽窃,证据如何的”。参见《鲁迅全集》(第3卷),第209页。

  [33] 鲁迅逝世后,胡适那封著名的回复苏雪林信中,曾为“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抄袭”一案替陈西滢开脱,误以为陈是误信“一个小人张凤举的挑拨”,“说鲁迅抄袭盐谷温,真是万分的冤枉。”(参见《胡适文集》第7卷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8年版,第185页。)可见,顾颉刚告诉陈西滢这事一直瞒着胡适。

  [34] 顾颉刚多次疑心孙伏园从中挑拨,上文1975年给陈则光信,顾就提及自己把“想法讲给陈源,也告诉了孙伏园,鲁迅知道了此事”;1966年1月孙伏园去世,顾在日记中评价道:“惯作挑拨离间之工作。鲁迅对我之仇恨,实为彼从旁搧小扇子之结果。”(《顾颉刚日记》第10卷,第398页。)

  [36] 在此之前,因胡适曾公开说陈西滢是“误信了一个小人张凤举的挑拨”,张凤举一直替顾颉刚背黑锅。

  [38] 《鲁迅日记》1921年1月21日有:“寄高等师范讲义稿并信”,同年2月21日记:“午后寄大学讲稿,三弟持去。”《鲁迅全集》(第14卷),第408页,第410页。

  [39] 施晓燕:《鲁迅〈中国小说史略〉与盐谷温〈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〉的文本比对》,出处同前注。

  [40] 施晓燕:《鲁迅〈中国小说史略〉与盐谷温〈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〉的文本比对》,出处同前注。

  [41] 施晓燕:《鲁迅〈中国小说史略〉与盐谷温〈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〉的文本比对》,出处同前注。

  [42] 关于凌叔华“抄袭”事件:一是图画问题:1925年10月1日起《晨报副刊》报头用了一幅画,编者在同日刊载的凌叔华小说《中晚秋》后的附记中说:“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。”10月8日,《京报副刊》刊文指出该画是英国画家琵亚词侣(又译毕亚兹莱)的。二是小说问题:1925年11月7日《现代评论》第二卷第四十八期发表凌叔华的小说《花之寺》,11月14日《京报副刊》又发表文章,暗指系抄袭契诃夫小说《在消夏别墅》。(参见鲁迅《华盖集续编·不是信》注释[42],《鲁迅全集》(第3卷),第240页。)

  [43] 《现代评论》第二卷第五十期(1925年11月21日)之西滢《闲线月《民报》在《京报》《晨报》刊登一则广告,其中有“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”字样。参见《华盖集续编·不是信》注释[25],《鲁迅全集》(第3卷),第237页。

  [45] 《华盖集·并非闲话(三)》,《鲁迅全集》(第3卷),第152-153页。

  [46] 参见《华盖集续编·不是信》,《鲁迅全集》(第3卷),第234页注释[2],第229页。

  [48] 《西滢致岂明》,见西滢:《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》,《晨报副刊》,1926年1月30日。

  [49] 《西滢致岂明》,见西滢:《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》,《晨报副刊》,1926年1月30日。

  [50] 《华盖集续编·学界的三魂(附记)》,《鲁迅全集》(第3卷),第209页。

  [53] 《且介亭杂文二集·后记》,《鲁迅全集》(第6卷),第450页。

  [54] 陈西滢:《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(上)》,《西滢闲话》,北京:东方出版社,1995年版,第304页。

  [57] 施晓燕:《鲁迅与顾颉刚交恶始末(上)》,《上海鲁迅研究》2012夏。

  [58] 周作人:《知堂回想录(下)一三七·琐屑的因缘》,《周作人自编文集》,石家庄: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2年版,第467页。

  [59] 《胡适致苏雪林》,《胡适文集》(第7卷)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8年版,第185页。

  [60] 邱焕星:《鲁迅与顾颉刚关系重探》,《文学评论》,2012年第3期。

  [61] 邱焕星:《鲁迅与顾颉刚关系重探》,《文学评论》,2012年第3期。

  [64] 即《现代评论》发表西滢《闲话》,据流言说,女师大“此次风潮是在北京教育界占绝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暗中鼓动”。

  [65] 李霁野:《回忆鲁迅先生》,上海:新文艺出版社,1956年版,第8页,第9页,第8页。

  [66] 李霁野:《回忆鲁迅先生》,上海:新文艺出版社,1956年版,第8页,第9页,第8页。

  [67]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:《胡适来往书信选》(上册),北京:中华书局,1979年版,第377-380页。

  [68] 启明(周作人):《语丝的回忆》,《羊城晚报》1957年10月3日刊。收入《木片集》。

  [69] 李霁野:《回忆鲁迅先生》,上海:新文艺出版社,1956年版,第8页,第9页,第8页。

  [70] 瞿秋白:《〈鲁迅杂感选集〉序言》,转引自《瞿秋白文粹》,西安:太白文艺出版社,1995年版,第443-444页。

  [72] 冯雪峰:《回忆鲁迅》,转引自鲁迅博物馆、鲁迅研究室、《鲁迅研究月刊》选编:《鲁迅回忆录》(专著中册),北京:北京出版社,1999年版,第582页。

  [73] 鲁迅在反击陈西滢的《不是信》一文中,曾经非常期待盐谷温书的中译本出版,提到盐谷温的书有人翻译不久将出版的消息,是陈彬龢译本,但是,郭绍虞编译本早已出版,却从未提及。

  [77] 陈彬龢译盐谷温:《中国文学概论》,北京:1926年3月朴社出版。本书《序》提到,“今蒙友人顾颉刚先生之好意,愿在其所办之朴社出版。”

  [78] 鲁迅书信多次提到顾颉刚擅长传播消息,在《三闲集·辞顾颉刚教授令“候审”》中,就直接说“不如命,则先生可指我为畏罪而逃也;而况加以照例之一传十,十传百乎哉!”。

  [79] 顾颉刚致胡适信(1926年9月15日):“鲁迅先生已为我函日本友人。嘱将内阁书库所藏明本之序文钞出,因有书目上有‘明许仲琳编’字样,序文必甚重要。两星期后,必可得到覆书。”《顾颉刚书信集》(第1卷),第435